闲云公子
楔子——第一个人
不是她要说,好好一个正厅,弄得要亮不亮的,成排烛火经过高人的指点,烛光落在“教主宝座”上时,交织出教主其实很鬼魅的错觉。 “沄儿,你瞧,我替你带来什么新玩意!”教主笑盈盈地向她招手。 她老牛慢步,慢腾腾地来到宝座旁,任着教主拉起她的小小手。 “教主为沄儿带来什么新玩意?”她语气平平,眼角眉梢并未透露光彩。 “你这小丫头片子,年纪小小,就爱装老成。”教主笑道。 不,不是她爱装老成,她的梦想是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根据她的研究,她这年龄理当在房里学做女红之类的,不是在这里跟这个教主勾心斗角。 昨天她揽镜自照,发现发间竟有一根银丝,她想了很久,终于确定这不是天生白,而是过度劳心所致。 “看,那就是本教主为你带回的好东西。”教主很期待她的反应。 玉阶下有一名白衣少年狼狈跪在地上。 一进厅里,她就看见了,只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方为上等保命之道。 “教主,他是?”她很配合地问。 “不自量力的正道人士闯进白明教,企图行刺本教主。这样的行径是死路一条,但本教主善心大发,赐他成为教里天奴。沄儿,你手下还没有天奴吧?” “沄儿年纪小,还不需要呢。” 教主神秘地笑了笑:“沄儿幼失怙恃,许多事没人教导,但你迟早会面临一些事,我瞧这少年相貌挺俊的,体格也算不错,你就拿去用吧。” 拿去用……根据她的顿悟,她确定她今年十岁,还有很多事用不着,不必硬塞给她。 “来人,赐环!” 长盒递到她的面前,盒里以红绸为底,金色的双环并扣在上。 环上刻着蛇纹,系着特制的铃铛,扣在双踝上,总是咯当咯当的。在白明教里,时常听见天奴走动的叮当声,很悦耳是没错,但轮到自己就很棘手了。 她被迫取过闪闪发亮的双环,清脆笑道: “多谢教主赐环。” “赐给你的是蛇环,正合皇甫家的风格,教中仅此一对,现在你就为他戴上吧。”绵中刺,笑里刀,教主笑得非常愉快。 “是。”童颜展笑,绝对配合。 她悠悠来到玉阶上,俯望被迫跪伏在地的白衣少年。 这少年血迹斑斑,小有垢面,但不掩其出众俊美气质,八成是哪家德高望重的正道小少爷想成名,便胆大勇闯白明教,却没料到落得如今的下场。 她偏头打量这少年的身形。 琵琶骨未穿,两手仅以粗绳缚绑,腕间已有深刻血痕,表示此人挣扎已久,更暗示这粗绳很快就会断掉。 人似已点穴,但跪在地上的双腿抽搐,只要她一靠近他,他脚力踢出七成,她这小小年龄的无助娃儿非死即伤。 她又睇向那少年狠狠瞪死她的毒辣眼神──想吞吃她入肚,想玉石俱焚,想她一个小娃娃怎能敌得了他一击? 天奴环一扣上,终生无解,就算回到正道里也会被人耻笑,难怪这高傲的少年宁愿十八年后再当好汉,也不想成为她手下的天奴。 这样的敌意明显可见,他强她弱明显可见,背后教主的兴味目光也明显可见。前有虎后有狼,少年等着一脚击毙她,教主等着看好戏,她在夹缝中求生存,她只是个小孩啊…… 蓦地,她一屁股坐在玉阶上。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天真地问。 那少年瞪着她。 她把玩着蛇环,装作不知他的杀心,嘴角翘翘,露出童笑,说: “我叫皇甫沄,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了。”反手一扣,毫不在意地把蛇环扣上自己的腕间。 少年一怔。蛇环成双,应系在他的双脚上,成为他毕生的耻辱,她怎么…… 她摇了摇手腕,叮叮咚咚的脆声响遍大厅。 “这蛇环很漂亮呢,哪能让你一人独得?你一个,我一个,这才公平。从今以后,以此为凭,你就只有我这主子,旁人唤你,你可不理。”她终于动手,将另一只蛇环扣上他的左踝。 他动也不动,还是瞪着她。接着,她向宝座上的教主作揖道: “多谢教主赐奴,沄儿退下了。”负手走了几步,回头斥道:“还不快跟上来。”语毕,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那少年抿嘴,踉跄追上那小小的身子,她蜗牛拖步,驼背负手,活像个没志气的小老太婆。 魔教中人哪来这么笨的娃儿,竟把天奴的象征系在自己腕上? 再一细听,他听见她摇头晃脑,嘀嘀咕咕的──“……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我忍我忍我再忍……忍得好啊……”
楔子——第二个人
她自温泉泡完澡,踏着月色回自家院的途中,难得有情怀想要对月吟诗一番,亮晶晶的剑刃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颈间。 还不小心削去她一撮微湿的长发。 “姑娘,失礼了。” 那声音,在身后,似是刻意变换过,但确定是男子无误。 夜风吹来,她闻到身后的男子有着特殊的硫磺味,竟跟她身上同一个气味。 刹那间,她垂下的眸光抹过杀气。 “公子自天璧崖一路跟踪而来?”她也压低声音,变换嗓音。 “……失礼了,姑娘。” 这声音,带点歉意。这表示,这中原人的确是自天璧崖下来的。天璧崖里有天然温泉,她刚从那沐浴过,这不是让他白白看去吗? 脸皮抽动,她忍再忍,用力的忍! 她深吸口气,让心胸开阔。识时务者为俊杰,能上天璧崖的中原人不多,功夫绝对比她强,动作绝对比她快,她自认她身上背了四把剑也绝对打不过一个能上天璧崖的高手。 再者,今年她十四,但由于她劳心过度,发育应该比常人晚上二、三岁,被看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不算大,她能忍。 思及此,她仰望天空,想象头顶那把随时会落下的刀。忍! “姑娘莫误会,在下上天璧崖的中途……中了毒烟,眼力不佳,什么也没看见。” “我完全相信!”她用力地说。不信也要信!“公子一路随我铃声下山,是……”她交手于背上,不敢有任何巨大的动作以免被无辜误杀。 “但求姑娘送我出天林。” “小问题!”她很爽快地说。这林子根本没有什么暗箭藏着,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来去,条条大路都通天林外头,想必身后的人真是眼力暂盲了。“公子也不用担心,天璧崖的毒烟一见天光就会散去,天亮后你的眼力即可恢复。” “……嗯,多谢了,姑娘。” “那我开始走了?”她试探地说。 “请。” 剑身徐徐收回。 她连头也没有回,迈步往前走去。她小心翼翼,免得突遭横祸,但她怎么用力聆听,就是听不见身后跟随的脚步声。 “公子?” “我在。” 她内心大骇。明明就在身后,她却听不见任何脚步声,这不证明来人功夫奇高?现在只希望他的品德跟他的功夫一样高,不会利用完就踢她见阎王。 这头,是万万不能回的。中原人讲究面子,进入白明教,是打着“消灭魔教教主”旗帜来的,如今他败兴而归……谁知会不会杀她出气? “姑娘是天奴?” 糟,她摇摇手上的铃,答道: “公子认错了,这只是一般铃声,天奴男子系脚,女子系手,但我这只有一只,是从中原买来的手环。”千万别搞错,中原人非常瞧不起天奴,有的天奴逃回中原,其下场只有一个“惨”字形容。她可不想受那样的罪啊。 身后的人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彷佛察觉到此路确实是通往天林外头,便道: “姑娘好心肠,果然领我出林。” 她撇撇唇,嘴里应道: “小女子不只心肠好,而且一向爱好和平,崇尚平静生活,手上从来没有死过人,我也从来不挡任何人的路。”这话,说清楚才好。 她不想惹麻烦,自然不会把他引往教主那里去,现在她只想快快送走这人,就当今晚荒唐梦一场,什么痕迹也不留。 “原来白明教里,还有姑娘这号和平人物,真是可惜姑娘出身了。” “唉,我也这么觉得呢。”她摇头叹息。“如果生在一般百姓家,我也不会半夜遇见这种生死交关的事了,还盼公子磊落,到时别让我赔了一条命才是。”她特地加重“磊落”二字。 “这是自然,姑娘今晚大恩,在下必定铭记。”他也学她加强语气。 “不不,这是小恩小恩,不过是顺路散个步,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千万别记住她,拜托。 身后的人不知是错愕她这样谦虚的回应,还是惊奇白明教里竟有这么软弱的人,总之,他没有接下话。 她始终维持散步的姿态,不敢走快也不敢过慢。夜风直吹,让她未束起的长发随风飘扬,今晚她没有料到会出事,穿着很随性,宽袍的少年装束干净俐落,可以回院后直接脱了上床睡觉,哪料得……唉,人算不如老天玩弄啊。 “前头有人。”忽地,那中原人开口,这次声音极低。 她反应很快,立即停步,说道:“公子转身。” 接着,她亦负手背过身子,果然看见五步远外,有个背着她的青年。 她杏眸微地张大。这中原青年一身白衫,身形秀俊,个儿颇高,这身姿形态绝不过二十,这样的人,竟是高手? 她内心暗叫侥幸。年纪轻轻,已是高手之流,这样的人多属天才,而天才是很容易激动的,如果她欺骗他,就算他眼力不佳也能在一招之内将她毙命吧! 还好,还好!她不喜生事不喜乱动脑筋害他,今晚才留存她性命。 “前头是谁?”巡逻的教徒喝道。 “还会有谁?”她不悦道,没有回过身,假装在赏月。 每个月的夜里她会去温泉几次,四更回她园里。一路无人,她早习惯素颜来去,哪知今日要送这中原人出林,被迫撞上其他人,这血淋淋的例子令她警惕,将来绝不可再卸防心,以后除非在自家里,否则不能卸下她的“护法妆”。 “……是护法?”那教徒迟疑着。这声音、这个身形,这个负手而立的小老太婆模样,摆明就是白明教里最软弱的小护法。 “明白就好。你们夜巡辛苦了。”她淡声道。 “护法,他……” “他是本护法的天奴,你们不识得了吗?” “是是。”四年前护法收了个少年天奴,从此焦孟不离。 她摆摆手,道:“去去,别打扰本护法赏月。” “是。” 她暗吁口气,刚洗完的身子又冒薄汗。可恶,但,还是要忍。 她不想再看那中原人,遂旋身背对着他,道:“公子,可以走了。” 她侧耳,听着这中原人转过身了,笑道: “公子,你我今晚初遇,没有想到能配合得这么好。”她要他转身他便转,二人合作无间,非常之有默契。 “姑娘诚意待人,在下自然信赖。” 这马屁拍得很对味,她也受之无愧。事实上,她不得不拿出最大诚意来化解她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再者,要他背过身,就是让他不要看见她的脸。笑话,认了脸,谁知以后会闹出什么麻烦事? 二人又走了一阵,她终于来到林子口,道: “天要亮了,公子眼力将要恢复,我已领你出天林,请吧。” “……” “公子?” “姑娘是白明教护法?” “我虽是护法,但出污泥而不染,公子若是恩将仇报,便是有损中原正道的风范。” 那青年笑了。“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只是想请姑娘赐与姓名,我记得白明教有左右护法,左护法是皇甫姓氏……” “我是右护法车艳艳!”她脸不红气不喘地嫁祸人。 “车艳艳……”那声音重复低喃着,像要把她记住一样。 她汗流浃背了。别记别记……算了,随便记吧,反正记住的也不是她。 “在下记得车艳艳是右护法,今年十六……姑娘你身……声音不像啊。” “你是说,我声音还有点像孩子吗?”她叹息:“我今年十六,教主强逼我练邪功,害得我外形、声音都像个孩子……我也不想啊!” “传闻车姑娘是个大美人……” “公子,我自卑。虽然外貌如孩子,但我也是要颜面的,所以特命令人散播谣言,外传我有妲己之貌来满足我虚荣的心态……”这样你可满意? “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他同情道。 “失礼也不至于,还盼公子将来听人提及车艳艳美貌时,别戳破我的谎言才好。公子,快走吧。”她可不想等天亮,跟他大眼瞪小眼的。 “……” “公子?”这中原人还不跑路,是打算留下来住一辈子是不? “车姑娘,在下有恩必报,你……可有汗帕之类的物品?” 她差点扑倒在地。汗帕?在诓她吗?她不是中原人,也是读过杂书的好不好?汗帕等同定情之物,这中原人是想报恩还是想定情? “公子要报恩很容易。以后艳艳有机会上中原,那时你来找我便是。” “姑娘说得是。” “那还有什么问题………” 他静静打断:“中原武林虽以正道自居,但难保不会有宵小之流,万一有人冒充车姑娘……在下想,还是等天亮后一窥姑娘芳貌,才不会报恩认错人……” 她眯起眼。 “姑娘?” 天色已有微光,她当机立断,回身与他对面,小脸垂下,并不抬头直视他。 她从腰间抽出洁白无瑕的素帕。 “公子,以后请凭此物认艳艳吧。” 他接过来,随即,她的手里被塞了样东西。她定睛一看,是个玉佩。 “姑娘将来有难时,只要上各大门派呈上此物,就有人引你来见我。” 各大门派?说得很豪气,但她怎么不知道中原武林已经团结到这地步了?她假装很小心地收起,盯着地上黄土笑道: “希望我一生平顺,用不着这玉佩。” “姑娘,你的帕子连个绣字花样都没有呢。” 她面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不瞒公子,艳艳身在曹营心在汉,白明教为非作歹无恶不做,教主作为早就天怒人怨,艳艳身在教中,心却向着武林正道,这素帕就如同我心中一块净土,每每看见它,内心才能得到平静。”她感慨着。 “……姑娘真是有心。” 那声音带点无法控制的压抑,是被她感动了吧? “……车艳艳……车艳艳……”他对她的名字似乎很感兴趣,直念着。 “公子,天要亮了。”她提醒。 “那就告辞了,多谢艳艳姑娘。” 她瞄到对方在作揖,便施以回礼。她盯着那人的靴子良久,才见他终于移动,越过她的身侧,往林外走去。 同时,她注意到这人的白衫衣角及靴子带湿……她咬牙,顿时难掩怒气。能弄得这么湿,只怕当时他离温泉极近。 一个眼力不佳的人,在近距离下能看到什么多少? “公子。”她忍了再忍,任着那把刀千刀万剐,终是忍不住喊了。 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她还是没有回头,慢慢抚过红艳的宽袖,冷声道: “公子一身潇洒雪袍,小女子却习惯穿黑色衣衫,黑白两立,似乎象征我们各自的立场呢。” 他没有半丝停顿,答道: “艳艳姑娘喜穿黑衣,这是个人喜好,跟正邪不两立倒没有什么关系。” “是么……公子拿着小女子的素帕,怎知上头没有绣纹?” “方才艳艳姑娘没有看见吗?在下以指抚过素帕,上头平坦无纹。” “原来如此。今日一别,难再见了,艳艳就不跟公子说后会有期了。” “姑娘……保重。它日有难时,务必上中原找在下,告辞了。” 她没有回头,继续把玩着她红色的腰带。今天她一身火红,他却顺着她的话说,如果此人不是当真眼盲,就是机智极佳的高手。 虽然说,多疑才是最佳生存之道,但现在,她宁愿相信他眼盲,好过心头一把火却又要含羞忍辱。 她听见接应他的人轻喊:“闲……” 贤? 那人的话被阻止了,她也不打算偷听,就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回身。 果然人都走光光。 她大松口气。今日大劫得以度过,都是老天保佑。她瞄瞄手上玉佩,迅速丢在地上,踢过沙土掩埋住它。 什么东西也不要留,管他是报恩报仇还是定情,今日一别,绝对难以见面,见了面要相认绝不可能。 她非常想要仰天大笑。她是个女孩家,当然喜欢干净,身上带汗帕是理所当然,但她凡事防备得紧,选用帕子都是素白,完全没有任何的花样在上头,就怕是万一哪天被迫做坏事,不小心留下足以追踪的蛛丝马迹。 果然啊!这是她的先知灼见,今日果然派上用场了! 从明天开始,她要改用花帕,以免将来被这个中原高手认出来。对了,她记得车艳艳的帕子总是绣着牡丹,她最好动点手脚,让车艳艳改用素帕。 要嫁祸一个人得要俐落些。当然,以后那中原人要向车艳艳报恩或者以身相许都随他,她绝对乐见其成。 就是她吃点亏,在温泉池里泡澡时,竟与他共处一室而没察觉……不想不想,绝对不能多想。 她双臂环胸沉思一阵,摸摸已被夜风吹干的长发,正准备回园子补眠去,就看见四年前她收下的天奴正站在她的身后。 焦孟不离啊,现在才出现……她也不问他藏在哪了,只是笑道: “回去了。”越过他,往回走。 “姑娘,他是正人君子,不会无故伤人。”她的天奴道。 “是吗?”她很想知道如果那中原高手出手了,这个跟随她四年的天奴是不是还会躲着不肯出面?但她想,还是不要知道结果吧。 通常结果往往伤人。在这世上,再亲近的人,也是不能随便信赖依靠的。 靠自己,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她闲步走着,他尾随在后,一如平常。二人的天奴环铃交错响着……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在彼此的生命里一直响着。
第一章
王姓一般,沄乃江上大波,名字乃父母之恩,不一定适合子女,她就是最典型的一例。 她自认不够聪明,不够气势,练武资质不足,胆识过小,但偏偏出身在人人喊打的白明教里。 所幸,到目前为止,她的生命都很无波无浪……偶尔有点小浪……不,她必须坦承,是有几次大浪,全凭老天瞎眼让她有惊无险地混过,她想,她今年二十,依她的天资能活到现在,运气算是不错,而且应该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只要她没有自投罗网,无聊到深入一个叫中原武林的敌营去…… 中原武林啊……原来是这样繁华、这样的大惊小怪。 她回头看着身后的年轻男子,非常和蔼可亲地问: “何哉,他们在看你?” 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强体壮,眉目偏俊,狂野逼人,蜂蜜色的美肤,任着长发散于肩上,有着跟她一般妖艳的浓妆,颊面烙着刺目的蛇印。 他目不斜视,答道:“他们看的是你跟我。” 这个答案她有点不满意,继续负手在敌营街上闲踱。 她腕间的天奴铃跟他足踝的铃声相呼应,叮叮当当颇为悦耳,这些中原人偏不识货,个个凶神恶煞盯着他们。 “他们看咱们,因为……咱们是天奴?” “姑娘聪明。” “中原人都清楚铃声跟蛇印是天奴的象征?”她试探地问。 “姑娘聪明过人。” 她想了想,脚步一顿,绕到他的身后,道: “我生性胆怯,承不住这些目光,你走前面。” 那年轻男子面皮一颤,附和道: “姑娘是胆怯了点。”随即顶天立地跨步而去。 她悠闲地尾随其后。反正他人高马大,足够掩去他人充满敌意的目波。 “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何哉,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命,我还想青山长在绿水长流。”她叹息。 “这是当然,姑娘。”头也不回再补充:“姑娘直接说长命百岁即可。” “是,我想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你务必要身先士卒,有刀砍来你得挡在我面前。” “……”他不想再纠正,索性不开口。 两人步行一阵,来到一座正值丧期的大庄前,庄园匾额写着“天贺庄”三个字。白灯笼悬于大门两旁,前来吊丧的江湖人士骆驿不绝,此刻都停下脚步,惊异地瞪着他们,甚至有些江湖人直觉扣住剑柄,嫌恶毕露。 披麻带孝的奴仆一见到他们,匆匆奔进门内,大声喊道: “天奴!是天奴!少爷,不得了了,魔教天奴来了!” 用得着这样呼天抢地吗?她摸摸颊面蛇印,再低头看看一身艳红男装,虽然穿着中原男衫,但她长发束起带着中原女人的发饰,很明显就是一个女孩家。 为了避免无谓冲突,她入境随俗,崇尚和平不流血的想法在她身上表露无遗,天贺庄的人应该不会动刀动枪才对。 她正忖思间,天贺庄内一名年轻男子奔出来,往门口一望,眨眼怔住,而后迅速恢复大家风范,上前抱拳客气道: “在下天贺庄庄主贺容华,敢问二位专程前来天贺庄,有何要事?” 她看看何哉,他不吭声,她只好回礼道: “在下王沄,他是何哉,我俩路经此处,突闻中原德高望重的前辈贺老庄主仙逝,特来祭拜一番。” 贺容华颔首,神色放柔,轻声道:“原来如此……” “少庄主,他们是天奴,丢尽中原武林的脸,让他们进来祭拜,老庄主颜面必定无光。”有江湖人上前说道,语露不屑。 贺容华面有难色,迟疑一会儿,才惋惜道: “王姑娘,你们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眼下不大方便……” “少庄主何必对他们客气?他们是天奴啊!”那江湖人讽笑:“天下人皆知,魔教天奴是中原过去的丧家之狗,既是对方的手下败将,就该自刎谢罪,哪来的脸在人家脚下讨生活?这样的人,进了天贺庄,只会污了老庄主名声!” 贺容华眉头拢聚,面色有些泛青了。 王沄无所谓,道:“庄主不方便,我们也不强求,那就此告辞了。” 贺容华垂下眼,沉默着。 “姑娘等等。”那长发披肩的何哉终于开口,平声道:“天下传言,贺老庄主生前允诺,在他死后,六十年江湖经验不论对错,全编进一代宗师册里,其册收于‘云家庄’,任人取阅,防后世小辈犯上同样的错误,此等行径,着实令我等钦佩。如此胸襟的贺老庄主在天之灵,一定不会介意天奴前来祭拜吧?” 贺容华猛地抬眼,灼灼望着他。 “你说得对,先父岂会在意二位身份,如果他尚在世间,定会亲自迎进二位!来人,去准备准备,不要轻待了这两位朋友。” “少庄主,你……”那江湖人不悦了。 “少德兄,闲云公子就要到了,要是让他认为天贺庄气度过小,将来记在册上,小弟无颜面对先父啊。” 古少德脸色变了变,道:“至少,依他们的身份,不该由大门而进。” 贺容华一怔,瞅了何哉一眼,低声道:“二位朋友,这个……” “无妨。”王沄微微笑道:“大门、侧门都是门,少庄主方便即可。” 于是,她与何哉绕过半开的大门,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小侧门。这不起眼的小侧门,恐怕至今只有她跟何哉通过吧。 “请。”贺容华在门后等着,语气轻软。 她施以回礼,瞄了眼何哉。 他收到她的眼神,很有默契地举步在她面前,跟着贺容华进厅。 叮叮当当,她发现每走一步,每个人都如临大敌盯得死紧。 她步伐未停,紧紧跟着何哉,以免不小心落单,就遭人击杀。她可不是九命怪猫,得小心保住她的命才行。 她偏着头,打量着贺容华的背影。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非常名门正派的青年,眼里全无邪气,身形没有何哉来得高壮,但行步十分大气,颇有一家庄主的架势,但就一点不好──真的真的很不好,不好到她怀疑贺容华有先天上的隐疾。 这个姓贺的,手指到底在抖什么啊? 霏霏细雨自她入灵堂后开始飘着。 她捻香诚心祭拜后,便把玩着贴身的玉萧,等着那个瞻仰遗容的何哉出来。 “妖女!”有人低声但清楚地咒骂着。 她面色不改,充耳不闻,维持微笑,永保平安。 “无耻!” 无耻之徒,非她也。她也不会无聊到把这种辱骂往自身上揽,于是她转身背对,不料那人如影随形又绕到她的面前。 她慢慢抬头,嘴角轻扬,惊喜道: “原来是古少侠,我正愁没机会跟你说话呢。” 古少德一愣,到口的污辱吞了回去。 “……你有事找我?”他疑声问着。 “是啊。”她艳容亮亮,明显崇拜。“小女子听说来吊祭老庄主的,都是中原有名望的人,先前放眼所及,唯少侠一人未及而立之年。少侠年纪轻轻,仪表堂堂,行路有风,我斗胆猜测,少侠少年成名,如今已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古少德闻言一怔,掩嘴一咳,有点不好意思道: “姑娘谬赞了,古少德不过是在游侠册里占了几页,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见她一脸疑惑,他讶道:“姑娘不知云家庄?” “……云家庄很有名吗?” 古少德听到这话,更是仔细打量她。“姑娘你不是中原过去的天奴?” 她笑着摇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原。”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他语气更为和缓。魔教天奴大部份都是中原过去的耻辱,但也有少部份是当地可怜居民碍于生活困苦,甘愿入教为奴为婢。 看来她是为生活所苦的可怜人,古少德立即抛弃先前的轻视,解释道: “云家庄专记载江湖大小事件,地位中立,各户门派皆敬它三分。云家庄闲云公子学识渊博,以十三岁之身承接公子之名,至今不过十多年,各家门派与他交好,也很信赖他,你说,他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她非常配合。何哉瞻仰遗容是不是久了点? “不过话说回来,闲云公子气质出众,品德高尚,人如清泉,绝世的人才,偏偏出身在草莽江湖里,简直是折煞了他高洁的光辉……” “是啊,此等人才,天上人间少有,少有啊。”她附和惋惜。太高洁的人物,很快就会奔向西方世界,阿弥陀佛。 “他是江湖中公认的美男子,飘逸得脱俗,可以说是世上唯一的无瑕美玉。中原武林不论老少,都有种错觉他是九重天外的天仙特地下凡,让这一世的江湖有了令人值得回味的天上闲云。” “……好啊!”她差点配合到鼓起掌来。这是哪来的江湖毛头小子?这么明显崇拜一个人,是他真的太毛头了,还是那闲云公子有迷惑人的妖术? 古少德正想再细说公孙云的眉啊眼的,大门突然起了骚动,他回头一看,惊喜交集。 “闲云公子到了!”他奔出厅,喊道:“正门全开,迎接公子入庄!” 庄内奴仆立即推开正门,厅上中门也是全开,明显是迎接贵客的一流阵仗。 她站在厅里角落往外打量。大门旁的小侧门多像狗洞啊,她从狗洞来,人家是一路豪华迎进门来,如皇帝亲临似的……天贺庄真是大小眼,厚此薄彼。 她不再细看,转身自婢女托盘里取了茶水饮用,一个良好听众适时的附和,也是需要滋润喉口的。 身后一路闹哄哄的,像是庄内江湖人全聚上前来,这到底是来吊祭的,还是来等云家庄闲云公子的? “闲云公子,请。” “都是自家人,少德兄不必客气。” 那声音温润如玉,带点清冷,比起何哉是悦耳太多,这样的声音配上一个美男子倒是美事一桩,她一向视美人,美物为毒蛇猛兽,但也抱持着远观欣赏的角度,于是她回头瞄瞄,进厅的除去古少德,就是一名白袍潇洒的青年了。 她一愕。 这就是无瑕美玉闲云公子? 公孙云本是随意扫过她,而后迅速调回来,停在她腕间的天奴环。刹那间的停顿,她注意到了,但她不动声色,有礼地作揖。 他目不转睛,徐徐施以回礼。 “她是天奴。”古少德低声道。 “原来是天奴……”公孙云喃着,注意力不再放在她身上,上前捻香祭拜。 她又瞄着厅外,问着古少德道: “古少侠,外头那些狗……够义气的江湖大侠们围着那青年是……”怎么看都像是一群狗在抢骨头!如果她没搞错,那青年是跟闲云公子一块来的吧。 “那是五公子,在数字公子中排行老五,是辅助闲云公子写史的手下。” “原来如此。”真高招,下次有难,她考虑比照办理,把何哉丢进人群里,她学闲云公子逃之夭夭。合作无间,一向是用来形容她跟何哉的。 古少德见公孙云上完香,又上前道: “少庄主正跟个天奴去见老庄主遗容,很快就会出来。” 公孙云闻言,瞳眸抹过异采,神色不动道: “老庄主果然德高望重,连天奴也来吊慰。”他望向她,作揖道:“在下公孙云。” “小女子王沄。”她再回礼。中原人礼数有够多,她怀疑中原人一生里至少有一半都花在彼此的客气回礼中。 “王云?”他慢慢地重复她的名字。 “公子是闲云野鹤,小女子只是水上云而已。”不知为何,当他念着她名字时,她有点毛,也觉得有点耳熟。 他定定注视她一会儿,才平静道: “原来是江上之波,这名字取得好。”语毕,顺口问道:“不知王姑娘于哪位主子名下做事?” 她答得也快顺,笑道: “我在皇甫家手下做事,不过,都是做一些小杂事而已。” “白明教皇甫家啊……”公孙云缓步绕着她转了一圈,当他走到她身后时,目光直落在她束起的乌发。他垂下眸,让人读不清他的神色。“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王姑娘敢与同伴回到中原故地,勇气实在令闲云佩服。” “皇甫家?不就是魔教左护法?”贺容华自后厅而来,何哉尾随其后。贺容华道:“这十几年来,皇甫家在白明教已有没落之势,闲云,汲古阁可有收录皇甫家的事?” “皇甫家自十七年前传予三岁皇甫女儿后,再无下文。”公孙云清声答道,又意味深远地说着:“至今,连云家庄都不知她的长相、她的去处,她的喜好,甚至,连她手下有多少亲信都查不到。” 贺容华冷冷哼了一声,道: “听起来挺神秘的。白明教历代左右护法都是下任教主的候选者,这代左护法皇甫,右护法车艳艳,后者喜收天奴,几次挑衅咱们,看来下任教主多半是她……王姑娘,你们身处皇甫家,这左护法的心思如何?” 王沄见何哉来到自己身侧守护,才道: “少庄主这样问,唉,我该怎么答呢?我毕竟是皇甫家的下人啊。”她假装挣扎着,察觉公孙云清寒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叹息:“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皇甫家并非神秘,而是真的没落,皇甫小姐才智甚差,根本无法胜任护法之职,何况是教主之位呢?我想,再过两年,这左护法之位便会易主,闲云公子用不着再将皇甫家记下去了。” 公孙云不置可否。那双带冷的俊目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她视若无睹,对何哉道:“咱们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麻烦少庄主。” 何哉点头。“是该走了。” 她又瞥见贺容华的手指剧烈抖动着。隐疾,肯定是隐疾!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贺容华道,招来婢女。“何兄、王姑娘,你们连杯茶水都没喝上,这样来去匆匆,倒显得我这主儿失职了。” “肯让我们进来上香,足见少庄主有容人之量,这样的人,将来承袭父位,老庄主在天之灵一定欣慰。”她恭维着,看着那婢女端过茶水,古少德就近接过托盘,贺容华顺手拿来再交给何哉。 何哉先递给她,自己再取过一杯。 “天奴在中原不便行走,王姑娘你们可要小心,如果有难,一定要找人解决才好。”公孙云始终带点漫不经心。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她细细品茶,中原的茶真不错,有机会一定要打包带走。 何哉、古少德也跟着一饮而尽。公孙云等诸位喝完后,才对贺容华道: “我将老庄主一生事迹连夜写了一份,晚些时候请少庄主放入棺里。” 贺容华一脸感激。“闲云,多谢你了。” 王沄见他们话题已绕开,正要跟何哉打个暗示,准备闪人也,忽地,她眼一花,腹痛顿时遽绞起来。 “王姑娘!”公孙云第一个注意到她面色大变,他目光乍异,疾手要扶住她倒下的身子。 哪知何哉快了一步,迅速托住她的腰身,让她倒进他的怀里。 “姑娘!”何哉惊叫。 混蛋家伙!她就知道愈好喝的东西愈容易出问题!腥臭的气味涌上喉道,王沄毫不忍耐地张口,朝何哉的脸上喷血泄恨。 “什么?” 门外,男人震愕的叫声,惊动她昏迷的意识。 “姑娘跟我同房即可,少庄主不用差人来照顾。”这是何哉的声音。 她挣扎半天,终于有力气半张眼眸。 放眼所及,是陌生的床,陌生的屋子,门是半掩,可以看见外头的夜色,两抹男人的身影就在外头。 一个是何哉,一个是……那个有隐疾的贺容华? “你们是夫妻?”贺容华有些惊慌。 “不是。” “既然不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总是不妥……” “如果让人来照顾姑娘,更为不妥。姑娘在贵庄中毒,除非少庄主能找出凶手,否则何哉不敢让人随意接近姑娘。” “不可能!”贺容华咬牙道:“天贺庄绝不会有那种龌龊之辈下毒,那种无耻行为绝非正道所为。” “姑娘中毒是事实,少庄主也请大夫来看过,毒物在茶水里发现,还是,少庄主认为贵庄做不出这种事来,全是我跟姑娘故布疑阵?” “不,我并非这意思……”那声音明显气虚,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 “还请少庄主早日找出凶嫌。”语毕,何哉也不再多谈,直接关上门。 他来到床边,对上她虚弱的眼神。 “姑娘中毒,昏迷好几个时辰,现在都入夜了。”他皱着眉头。 “我知道。”她全身虚软,勉强翻身而起。 何哉轻轻稳住她的身子,道:“幸亏当时云家庄五公子在场。他精通医理,诊出姑娘中毒,之前我已喂过姑娘药汤,得再多休养几日才行。” 她看他一眼,忍着不适的身子,移到桌边坐下,一口气吹熄烛火。 顿时,屋内一片黑暗,她道:“何哉上床。” 门外,有人抽气。 “……是,姑娘。”何哉动也不动。 她闭上眼,等了一阵,才听见恼怒的脚步声离去。 “姑娘没有伤到五脏六腑,但也需要休息数日。这几天,最好别运气。” 她没张开眸,只是拿着玉箫来回抚摸着,气息有些不稳,唇色微白。 “姑娘?” “何哉,你跟了我几年?”她若有所思地问。 “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十年了啊……你说,这十年里,我中过毒吗?” “姑娘聪明过人,从未误中有心人的陷害。” “错,那是我运气好。”她慢慢张开眸,在黑暗里锁住那双男人的野瞳。“何哉,我有话问你,你过来。” 这样的命令,何哉从不违抗,他沉默地来到她的面前。 他一头长发,虎背熊腰,随时一拳可以打死她。现在仔细看看,何哉生得英俊,可惜少了十年前的秀美,令她午夜梦回时十分惋惜。 说起美貌嘛,她又想起── “你道,公孙云生得如何?” 何哉眼里抹过惊诧。 她叹息着: “到底谁传他是绝世美男子?”明明只是中上之姿,气质确实出众,带了几分清冷,举手投足优雅高贵,可惜跟人说话时总有疏离感,而那相貌……除非她眼睛瞎了,否则江湖传言什么绝俗的风采、九重天外的天仙,全是狗屁不通! 人是好看,却不是第一美男子,这令她失望不已,更证明传言不可尽信。 “姑娘就是为了问我,公孙云的美貌?”是不是离题了? 她扬眉,望着他,语含深远地说道:“不然要问你什么呢?” 他撇开目光,低声答道: “十年前我离开中原时,公孙云已有公子之名。云家庄文有公子,武有先生,共同主持云家庄,但傅先生仙逝数年,先生之名空悬已久,公孙云文武双全,人人都当他是云家庄唯一的主子,可以说是这一代最成功的人物。” 她似笑非笑。“这样看来,你跟他是云泥之别了。十年前你好歹也是个少年英雄,如今却是任何人都可以践踏的天奴之身。” “姑娘说得对。”他也不恼火。 “出名的人物总是被神化。由此可见,中原武林这二十年来没有什么好人才,才由得公孙云飞窜出线,不难想象,如果中原再拿不出人才来,四十年后,公孙云将被形容为已经飞升成仙的人物了。”她为这可能性感到好笑。 明知她说得夸张,何哉也顺着她,道: “确有此可能。当年的少年英雄里,十有七八不是如我下场,便是小时了了,大了再也精进不前。姑娘,现在你虽然无恙,但最好别太费神,我抱你回床上去吧。” 她抿起嘴,久久不发一语,直到远处梆子声响起,她才嗯了一声。 何哉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回到床上去。 她闭上眼,任着何哉替她盖上薄被。 “姑娘。”那声音低微,几乎快附在她耳边了。 “嗯?” “棺木里的尸身不是老庄主。” 她还是没张开眼。 他再道:“有人调换老庄主的尸身,那脸是易容过的。” “是么?” “姑娘猜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头没尾的,我要猜得出,就能比公孙云还要早升仙了。”她道。 何哉沉默着,不再发问。他拐过凳子在床侧,就坐在那儿闭目养神。 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时,他听见她道: “何哉,我也不是不替你想,但你看看我,今年才几岁,已有不少白发。人啊,没有那个智慧,偏要去想破头,那就会像我这样,你就可怜可怜我,我还想一头黑发再撑个几年。” “……是我不该让姑娘劳心劳力。” “正好,有人下了毒,我必须休养几天,你可以在天贺庄里好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正好”两个字,带着异样的意味深远。 他应了声,轻声道: “这些事明儿个再说,姑娘早些歇息吧。”两人共处十年,几乎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头几年还不觉得,这两年越发觉得男女果然有强弱之分。她中毒后,虽立即救治,但总是伤本,需要多休息。 她哼笑一声。“何哉,你知道为什么我老说我运气好,才能活到现在吗?” “……”不,她不是运气好,她是…… 她不用张眼也能看穿他的想法,嘴角微勾道: “我是运气好,但我的运气好,是建立在我的观念与习惯上。愈美味的东西愈有问题,不能碰;愈美丽的东西背后必有毒素,不能碰;愈是消魂的滋味愈要避开,以免中计;愈是亲近的人更要保持距离,否则容易死于非命。我一直奉行这些观念,才能活到现在,没想到我还是着了道啊……” “他们同睡一室!”贺容华恨声道,双拳紧握。夜凉如水,他却怒火冲天。 公孙云倚着廊柱,半垂着清眸,没有应声。 “我没有想到……我以为……可是又不是夫妻……闲云,你道她……” “哪个‘他’?”是他?还是她?公孙云的声音,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显得格外冷情。 天贺庄白日守丧,江湖人来来去去,入了夜,却是分外的冷寂,冷寂到有点寒意。这样的寒意,跟公孙云的气质有些相近,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贺容华忍下气,咬牙: “自然是王沄了。一个姑娘,没名没份跟个大男人同睡一间,要不要脸?”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同居一室的例子时常可见,容华也不必太过介怀。”公孙云依旧垂眸,心不在焉。 “你是说,这两人没有……没有……” “应该没有吧。”这声音又带着冷了。 “这种事还是避嫌的好。”贺容华低声道:“我本以为只会来一个,没想到会来两个……到底是谁下的毒?只有王沄一人中毒,但当时有五、六杯,谁会料到她一定拿到有毒的呢?要中毒也不会轮到一个没没无闻的天奴啊!” 公孙云没有答他。 “闲云可猜出了吗?”贺容华十分仰赖他。 公孙云折下一截细枝,状似把玩着。他问道: “五弟,王姑娘中的毒,可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公孙纸道:“这毒很猛,但要解也很快。这人下毒时,必定知道我专司药理,能及时救上王姑娘。王姑娘的底不错,至多再休养几日,不会有后遗症。” 公孙云双手微地用力,细枝立断。“容华,这答案已经出来了。” 贺容华一脸茫然,最后,他道:“我只知绝不是闲云,也不是我。” “少庄主,闲云指的是何哉。”公孙纸提醒他。 贺容华一怔,双眸满满不可置信。 “你是说……不可能!就算是他下毒,恐怕也是两人共谋……” 公孙云清寒之声如玉石相击,他毫不留情地说道: “信不信由你。愈是亲近的人愈容易下手,她养了一头老虎,这头老虎随时可以反咬她。” “闲云,可要暗示王姑娘?”公孙纸问道。 “等她醒后就知道是谁下毒了,我们用不着插手。”公孙云双手一松,断截的细枝落在泥地上。他垂眸注视泥地一阵,再抬起脸时神色十分自然。 “容华,你要有心理准备,天奴脸上的蛇印是特殊刺青,老五研究过,这刺青除不去。如果你要留下这个人,将来天贺庄承受的压力必是难以形容。” “我知道。”贺容华难得沉稳。“就算天贺庄被打回原形,被迫退出江湖,我也绝对要留下何哉。就是那个王沄麻烦些,万一她阻止何哉,或者回去找皇甫家求救……闲云,你瞧,咱们是不是要先下手为强……”发现公孙云正冷冷盯着他,他呐呐道:“不然,你看呢?” “你想要何哉留下,就不要动她。”公孙云点到为止。 他眼一瞟,落在今晚王沄与何哉所住的客房,俊眸抹过难言的情绪。
第二章
“闲云,下个月我爹大寿,你会来吗?” “邓前辈六十大寿,闲云一定前去祝贺。就算闲云不克前往,云家庄也会派其他公子前去,海棠姑娘请放心。” 这声音客气有余,倒显得无情了。王沄本来倚坐在廊栏上吹风,有老树遮掩她的身形,却挡不住来人的对话。 海棠海棠……她想起来了。早上贺容华来找何哉时,故意当着她的面说,江湖第一美人就在天贺庄里,本名邓海棠,名号为海棠仙子。 当时为了这天仙般的名号,她神情一滞,却被贺容华视作她有自知之明……她摸摸脸,虽然这样的艳妆看不清她本来的面目,但她想,也算是妖媚动人,贺容华这样瞧轻她,难道江湖第一美人果真像仙子一般吗? 女子的虚荣心令她微微探头。院子里一男一女,男的虽是背面,但熟悉的月白织锦长袍令她很容易认出就是九重天外的天仙。这天仙,虽然只属上等之貌,但其形优雅,风采天生的脱俗,单看背影也觉赏心悦目。 而女的……王沄眨了眨眼,果真是生平仅见的绝品美人,只是……她想,还没有到达仙子的标准。 果然,江湖传言多夸大,自九重天外的天仙让她彻底幻灭后,连海棠仙子也教她有点想落泪的冲动。 这样子神化很好玩是不是?如果她再小个十岁,一定心灵重挫,自暴自弃成为女魔头。 她又无声无息地倚向廊柱,合眸休息去。方才那一眼,她就察觉这两人周遭氛围充满疏离感,远远看去是交迭的山峦,近看才发现这两人中间距离无限。 而在彼此间划下这道儿的,正是九重天外的天仙。 “闲云……今年你也二十六了……难道不……不想……” “邓姑娘,”声音依旧有礼。“并非我不想成亲,而是在中原里,我见过许多姑娘,这些姑娘没有一个是我要的。” 换句话说,江湖第一美人也得不到他的一颗心。这话够明白了,明白到王沄隐约听出客气里隐藏着不耐。 “连我……连我……” “美人当与英雄配。”这次,他索性更明白地说:“这英雄绝非闲云。” “闲云,你说中原里没有一个姑娘是你要的,难道谣言是真的?你真喜欢白明教的车艳艳?你向来吝笑于人,却对车艳艳笑了……” 王沄差点从栏上滚下来。 九重天外的天仙跟那个性喜男色的车艳艳?真是……好个绝配!好个绝配! 接下来的话,王沄没有费神再听,只想着如何脱身。她能保住小命,全仗她的万分小心,而小心中的首要必备行为就是不去偷听。 不偷听,自然跟人扯不上关系,不用身处在这个漩涡里。现在她能去哪儿?飞上枝头,直接跳出院子? 她索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充耳不闻。渐渐地,虽有对话声,但她没有费神再听,双眼轻合,掩不住一身疲惫,悄悄浅眠去。 幼年她怕有朝一天会被教主玩到毒死,所以每天服下轻浅含量的毒药,但终究熬不住痛,于是放弃让自己去适应这些毒。 她百密一疏,这个疏字是她自找的。她总偷懒想着,有何哉在她身边,万毒便近不了她的身,哪知这个下毒者却是最亲近她的人…… 不知何时,对话声没了,似是人已走光,照说她该松口气,但莫名的警觉令她倏地张眸。 她的身边有人! “王姑娘,你醒了。”那声音不疾不徐,客客气气。 亏她后天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功力,她神色不变,只是暗暗深吸口气,望着倚在栏畔,被树影掩去大半神色的公孙云。 “……原来是闲云公子啊。”她轻声道。 他风采如朗月清风,气质远胜相貌,一双眼形生得极好,就是瞳眸无潭,毫无神秘之采,这样的一个人,只算是中规中矩的上等男色,哪来的无边春色迷惑众人?那海棠仙子跟车艳艳到底看中他哪儿? 看中他是文武双才?还是他的地位? 她假装无知,故意掩了个呵欠,迷糊地问:“我刚睡着了吗?” “睡了一会儿,大概是从我拒绝邓姑娘的时候吧。” 这人好厉害的功夫,连她的呼吸有变都听得分明。她与他对望一会儿,慢条斯理道:“闲云公子,刚才我不是有意偷听。”还是要说清楚的好,以免他记恨在内心。 他看她一眼,几不可闻的哼了声,不以为意地说: “我知道王姑娘不是要有意偷听,否则也不会听到一半就睡着了。你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把脉。”见她有些愣住,他嘴角似要上扬,又及时藏起,道:“专精药理的虽是我家五弟公孙纸,可我是习武人,也略通一二。” 她想了想。反正这人也不会扣住她脉门置她于死地,便大方地伸出右手。 “左手不方便吗?” 她面不改色。“我左手有天奴环,怕闲云公子看了心里不喜。” 他不置可否,轻触她的右手脉门,嘴里道: “女子天奴铃系在手上,理当左右手都有,为何王姑娘只有一环?” “唉,这是皇甫护法下的手,她要系十个,我都只有认命的份儿,哪敢问为什么呢?” “今天早上是谁送药给你的?”他又问。 “何哉亲手煎的药,闲云公子不用怕谁再毒害我。”她笑道。 她自认非常有耐心,但这九重天外的天仙是不是把脉太久了? 他终于松了手,道: “王姑娘没有大碍,我记得五弟开了五帖药,三帖治毒,两帖补身,照时辰来算,王姑娘剩最后两帖药了。” 她有点惊诧,连公孙纸开什么药他都一清二楚,她不就只是个天奴吗?为何蒙他如此关注? 这样说来,昨天第一个发现她中毒的,正是公孙云。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是万万不可能在第一眼就察觉她的异样。 她寻思着,实在不知是哪儿能承他的注意……她瞄到他取出汗帕擦拭双手。 汗帕没有花纹没有字绣,就这么洁白无瑕,原来他是个有洁癖的天仙! 她的肤色偏蜜,并不算脏吧,用得着这么嫌恶吗? “王姑娘,你盯着我帕子……你也需要吗?”清澄雅俊的面容有着轻诧。 “不需要不需要,我自己就有,哪需要了?”她取出自己色彩缤纷的帕子。 她每一年都换一种,去年是绣鸳鸯,今年是绣菊,务必年年不同。她注意到,公孙云盯住她的帕子。有什么不对劲吗? 顿时,她恍然大悟。刚才与邓海棠应对的公孙云,客气有礼而疏离,老是自称“闲云”,但此刻的公孙云却直接用“我”来说话。 任何的不对劲,绝对不是好事,而且这不对劲是针对她而来。她内心警铃大作,立即跳下栏,笑著作揖道: “闲云公子,大恩不言谢,你跟五公子对小女子的照顾,小女子铭记在心,它日等我回到白明教,绝对不敢忘。” “没有得到主人同意,天奴是不可擅自离开白明教的。王姑娘,你真的还能回去吗?”公孙云问道。 她眨眨眼,笑道:“谁说我没有得到主人同意?当然是皇甫护法允了,我才能出来啊!”礼多人不怪,这正是中原人的天性,于是,她又再次客气作揖。 她才走出树影下,又听见他道: “王姑娘。” 她撇撇唇,笑着回身。他自树影下缓步现身,月色衫袍飘若流云,迎风拂动,一时之间竟是无边的雅致荡漾。 她一时愣住,心里不期然跃出那句: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这是她少年闲暇时自〈洛神赋〉读到的。当时她想,这样的仙女大概在中原美人里才得见,所以刚才她格外注意江湖第一大美人邓海棠。 可惜,美归美矣,总不似她心目中的洛神,没有想到会在他身上看见……如果让何哉知情,又要笑她老是用错词。洛神呢,哪能套用在这个男人身上? “王姑娘?” 她抬头看看高照的艳阳,又用力眨眨眼,现在她看见的,又是那个原来的公孙云。据她的推敲,她毒伤刚愈,一时承受不了烈阳,以致眼花错看,否则,洛神是个男人,她这个小女人还有什么立场? 她笑道:“闲云公子,还有什么事找小女子吗?” 他自怀里掏出一个小锦盒,道:“王姑娘猜出下毒者是谁了吗?” “小女子愚昧,一心以为江湖豪杰很正派,没有想到会有人暗下毒手,这凶嫌……唉,小女子尚在中原土地上,还是不要追究的好。”她有意无意推到中原正道上,撇个一干二净。 他也不以为意,顺着她道:“既然如此,那还是要多注意些好。这是千清丹,可解一千种毒物,王姑娘你留在身边,它日必有需要。” 她内心轻讶,并不接过。中原人不但多礼,还送礼送到这地步吗? 她思索片刻,而后,她笑道: “多谢公子用心,但我还用不着这么贵重的珍药……” “若你不幸再次中毒,也许下毒者会留有余地,但毒物伤身是免不了。它日如果你有中毒迹象,立即服下此物,即使不能解毒,它也会先护住你的五脏六腑,不受毒素损伤。” 他的暗示,她当然听得出来。他是指,下毒者就在她身边……她也终于明白为何第一大美人钟情于他,这个人,根本是非常关心身边的人嘛。 有的人,在江湖上地位有成,就把江湖当成他的家,他是个大家长……一个有洁癖的大家长吧! 那锦盒还在等着她,她迟疑一下,笑道: “闲云公子心意,小女子领受了。它日公子如果需要帮助,请尽管吩咐。”大家长哪需一个小天奴帮?再者,她即将消失在江湖上,要再找到她很难了。 她双手正要取过,却发现他轻使出三分力扣着锦盒。 她心知有异,也不抬头望向他。过了一会儿,他开口: “其实,这不过是相互帮助罢了。我以前,也曾让个小姑娘帮过。” “……”她不需要知道他的过去吧? “在她而言,虽是小事,但我一直铭记在心。这几年,我一直在等,等她拿着玉佩来找我,可惜,她一直没有来。她身处那样的环境,竟然不必求助于人,也能活到现在,我真不知道该说,是她太聪明了还是她适者生存。” 她抬起脸,笑容满面,道: “原来公子有这等往事,难怪会特别关注我这个小人物。公子请放心,以后我见到需要帮助的人,一定尽我所能,将公子的心意传承下去。” 公孙云闻言,深深看她一眼,终于松开扣在锦盒上的力道。 “闲云。”有人轻喊。 她循声瞧去,正是云家庄五公子。公孙纸也瞧见她,先是朝她作揖,同时很有好感地多觑她一眼,才对着公孙云道: “白明教车艳艳来上香了。我瞧,上香是假,来闹事才是真。” 公孙云剑眉微拢,向她说道: “王姑娘,你教里左右护法一向势如水火,你还是留在这儿,别去前厅。”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她非常恭敬地目送他们离去。 接着,她长叹口气。 想都不用想,一庄之主贺容华必在前厅与车艳艳应对,而她的天奴何哉也该在那里。现在要她怎么样?不理何哉,自己先跑路?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允何哉来天贺庄,直接逃出江湖就是。 “我就说,何哉迟早会成为我的致命伤。”现在可好,她是笼中鸟,不管怎么飞,都在教主的笼子里。 如果没有何哉……没有何哉……她的未来,是不是能过得容易些? 思及此,她又看着那锦盒,失笑。 人啊,最好别太过牵连,她只是一介凡人,可攀不上什么九重天外的天仙,更别说什么玉佩了。 她可不记得自己有收过什么玉佩。 随即,她将锦盒丢弃,往前厅而去。 “闲云公子。”一身艳衫的美丽女人,一见那朝思暮想的人自人群中出现,立即投其所好,客气作揖。 她记得,这男人,十分讲礼。 公孙云回礼道:“车护法,好久不见了。”眼一瞟,定在贺容华身上。 有些事,他不能越俎代庖,必须由天贺庄主人亲自出面。 贺容华面色铁青,勉强道: “车护法千里前来祭拜先父,贺某在此先行谢过了。” 车艳艳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朝公孙云娇声笑着:“闲云,我多想说为你而来啊,可惜,这次我是奉教主命令,特地送礼来的。” 贺容华道: “贵教与敝庄向来没有什么瓜葛,贵教教主的心意,在下心领了。” 车艳艳瞧他一眼,冷笑: “谁说天贺庄跟咱们没有瓜葛?天贺庄的大少爷不就是白明教的天奴吗?” 贺容华闻言,脸色遽变,瞄一眼何哉,咬牙道:“车护法在说笑了。我兄长十年前因病辞世,你在我父亲灵堂污蔑我的大哥,你这不是存心挑衅吗?” 车艳艳笑道: “这十几年来,你们中原有多少名门世家之后是急病而逝的?”纤手一挥,指向自己带来的十几名天奴。每名天奴都戴着面具,赤着脚,脚踝系着天奴铃。“你们要不要赌,赌赌看这些人面具拿下来,有多少死人复生?” 在场的江湖各派三十岁以上的人物,面色皆是微变。 厅外的王沄,见状只能叹气。 有人跟她一块叹气。 她瞄一眼身侧的人,低声道: “五公子,你不去助阵吗?”她蜗牛慢爬,来到厅外,公孙纸一见她,便退至她的身边,与她一共欣赏,不,烦恼厅内的大事。 公孙纸说道:“我去也没有用。我功夫不及闲云,只会碍事而已。” “原来如此。”她顿一下,再度低声道:“敢问五公子,通常你们怎么解决这种事?我是说,人家来找砸,你们是如何解决的?” “闲云主张不动刀枪。” “……”她一脸惋惜,非常想推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豪迈作风。 唉,能借刀杀人最好,可惜人家不肯如她心愿。她瞥向何哉,何哉有意无意,正站在后厅门口,守住停放棺木的灵堂。 她又抚上玉箫,扫过厅内的十来名天奴。车艳艳性喜收纳天奴,尤其是有底子的天奴,这女人十分讲究排场,出门必有天奴跟随,每个天奴都以毒物控制,要脱离很难,要死更难。 她抿起嘴,垂下眸,思索着。 车艳艳扫过人群一眼,惊异地锁定在贺容华身后的何哉,她不由得脱口: “教主圣明,竟连她去哪了都一清二楚,今生今世她还能逃往哪儿?” 离她最近的公孙云,一字不漏的听见了。 车艳艳得意地笑道:“何哉,你主子呢?” 何哉缄默着。 车艳艳也不再追问,径自喝道: “教主万世圣明,竟能料中皇甫沄身在此处,你俩向来焦孟不离,传教主之令,皇甫亲自将厚礼送交天贺庄,还不现身?” 等了又等,等不到人,车艳艳满面怒气:“皇甫沄,你敢不接令?” “我这不就来了吗?” 女声自厅外朗朗而起,随即,众人眼里抹过红光,年轻女子身穿宽大红袍,负手而入。 而那来人正是脸上也有刺青的王沄。 贺容华与古少德皆是一脸震惊。 “你……” 王沄走到公孙云身侧,想想不安心,又假装潇洒地来到何哉身前,笑道: “车护法,你这是晚我一步了。我千里赶至天贺庄,不料你晚了一天,中途是不是上哪儿逍遥了?” 车艳艳一脸不明所以,道:“你在胡扯什么?” “我没胡扯啊,教主给你什么命令,就给我什么命令,他向来就爱咱俩彼此较量,这一次你输了。反正天高皇帝远,我也可以将这份功劳让给你。”她自动自发,拿过车艳艳身侧天奴手中的扁盒。“这份礼,我也有一份,早一步送到天贺庄了,现在你得拿这份礼去面见教主了……”她打开扁盒,而后凝住不动。 车艳艳嘴角缓缓勾扬。 “我差点让你唬过去了,皇甫,扁盒里的东西只有一份,当年你亲自让何哉埋进土里的,你的一举一动,永远都逃不过教主的眼下。”语毕,抢过扁盒,扔向空中。 盒里的少年衣物、长靴、特制的长剑,刺青的物品全散于一地。 衣物已旧,却有天贺庄的标帜。 长剑已锈,却是当年刚得名号的贺家大少爷的武器。 刺青的物品上刻有白明教天奴的标志。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沄认命叹气: “好吧,我果然斗不过教主。我跟你回去吧。” 车艳艳摆了个手势,天奴立即呈上素帕,她细心擦完手后,才慢慢套上特制的手套。 王沄目不转睛地看着。 车艳艳朝公孙云绽出娇艳动人的笑容。“闲云,云家庄一向中立,只负责记史,不可插手的,我记得云家庄有这么一条规矩,是不?” 那双无波的黑潭依旧连光彩都没有。 “依规矩,是如此。” 车艳艳笑道:“等我解决了这事,再跟你叙旧。” “闲云跟车护法哪来的旧可叙?”他冷声道。 车艳艳美眸抹过怒气,抿起嘴,把气出在王沄身上。 “教主有令,你的天奴擅离白明教,何哉为贺家长子,三鞭棺木,以示薄惩。皇甫,接令吧。” “……”王沄垂眸,又抚过碧绿玉箫。 “皇甫沄!” “这里是天贺庄!”贺容华忍无可忍。“岂容你这魔教女人在这里撒野!” “贺月华如今也是魔教中人了,贺庄主,他一归庄,你不怕你的庄主之位被人取代吗?不怕天贺庄因此蒙羞吗?” “你……”贺容华本要破口大骂,而后发现在场的江湖人观望居多。他暗自咬牙,家有天奴,那是一生一世的耻辱,谁要动手相助,将来传言出去,多难听!纵使他爹德高望重,但人已仙逝,人死只留一分情面,这一分情面还得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才能使得。 王沄长声一叹,没精打采道:“车护法,你这是为难我了。何哉是我唯一的天奴,我去鞭他爹棺木,不是要他恨死我一生一世吗?” “这是教主的命令,你敢不从?” “车护法,你这样做是要跟中原武林为敌了。”王沄非常有耐心地分析:“我们平和了许久,用不着再生事端。白明教历代教主都是从左右护法中选有能力的那一个。我想,将来教主一定是你,今天你动手了,它日收拾善后的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