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又如何
对一个生命所剩不多的人来讲,忠贞和背叛的意义,都不大了。 8年前的秋天,24岁的沈小婷拎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这座城市,她沿着铁路漫无边际地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勇气把内心膨胀得满满当当,给张震打电话:“我来了,在铁道口,如果你不收留我,我只好让死神收留我了。” 一个小时后,焦灼并气急败坏的张震,出现在她面前,眼泪哗地就冲出了沈小婷的眼眶。她伸出手,去擦张震额上的汗珠,却被张震一闪躲过了,然后,她看见了一个满面怒气的女子,站在张震身后。 她看着她,怔了一会儿,旋而努力仰起了渐渐低下去的头。她知道她是谁,张震在电话里在信里挥刀斩爱时,曾说过的新女友。 在最后一封信里,张震说:“小婷,你放过我吧,我真的已经不再爱你了,我已经爱上别人了。” 沈小婷只回了几个字:“可是,我还爱你。” 身后的女子,应该就是张震的新爱。 一路上,张震不看她,一手拎着她的行李一手拉着女友的手走在前面。沈小婷望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泪慢慢地流下。前面的男子,是她的初恋,而现在,张震已不再稀罕,自己于他,就如一件过时的旧衣,被前卫时尚的女子厌弃。 张震给她登记了宾馆,带她进去,放下她的行李,一语不发地试图离去,沈小婷亦是拎起行李一语不发地跟在身后。 张震终于忍无可忍:“沈小婷,我说过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到底,你要怎样?” 沈小婷心平气和地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要结束你得征得我同意。我不想怎样,我只想爱你,你忘记了么?你背着我爬山,你教会我接吻……你还说会宠我一辈子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年,你大三我大一,你说过,等毕业我们就在一起。” 那些记忆里的甜蜜,随着毕业到来后的各奔东西被张震忘记在风里,而她一直铭记,这怎不让她心碎欲裂? 沈小婷笑吟吟地说着,泪缓慢地滑过了脸颊。她的目光,始终穿越了泪水,盯在那双紧紧拉在一起的手上。现在,她看到了一只手在挣扎着向外抽去,一只手,在努力挽留,它们在欲去欲留的挣扎中逐渐崩溃…… 鞋跟敲击着路面的咔嗒声由近而远地绝望蔓延,沈小婷拉过张震孤单单零落在空气中的手,说:“走吧,带我回家。” 那年秋天,沈小婷用坚韧不拔的执著驱走了张震的新欢。没有任何仪式,她做了张震的妻,她要的,不过如此,要一个男人信守他许过的诺言,要到自己不能放弃的爱。 别人的初婚是甜美的,沈小婷的初婚,却如一杯放久了的开水,不凉不热。沈小婷不在乎,相信自己总有那么一天,会用似水的柔情,融化掉凝结在张震心头的不甘。 果然是的。天下男子的痴情,哪里敌得过近在咫尺的情欲诱惑?何况,沈小婷是美的,爱是温柔的,那些未及成为事实的浪漫故事,渐渐淡去。 不过半年的时间,两人从初见面时的怨偶,成了惹人爱慕的温暖小夫妻。 在张震面前,沈小婷不似其他女子般好奇,从不以胜利者的姿态去打探他旧爱的任何消息以及他本人的感受。聪明的女子就该这样,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些好奇除了勾起他心中的隐痛惹来对自己的鄙薄,还会有什么? 这等愚昧之举,不是沈小婷会去做的。只是偶尔会想想离别张震之后,她怎样了?有没有遇到可心之人疗养心口旧疼,窃窃里,希望她过得很好,爱情很好,这样,张震才会死心塌地与自己幸福终老。 转瞬4年,他们的爱巢,由旧房搬到新家。夜里,沈小婷说:“日子太平静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张震想了一会儿,说:“再等两年如何?今年我想参加律师资格考试。” 沈小婷便应了,现如今的职场竞争激烈,人人自危,多拿个证书在手,便是多了一道生存保障,无可厚非。 当张震说:“以后,下班我就去旧房子里看书,那边静一些。在这边,心里总有你在晃悠,就不在书上了。”说着,拧着沈小婷的鼻子调笑:“小狐狸精……” 沈小婷的心,美得啊,像微雨中颤巍巍的花朵。 周末午夜前,张震是在旧家过的。半夜里他轻手轻脚地回,一双手悄悄探进被子里捉了沈小婷的脚,捂在胸上,沈小婷的心就溢满暖暖的幸福。 间或,会有朋友玩笑着提醒沈小婷,对旧房子里的张震应该搞几次突击视察,沈小婷就笑:“爱他就相信他。” 就如几年前,沈小婷自信能把跑了心的张震捉回来一样,现在,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磁场把张震吸在身边,突击检查这等没自信的事,岂是她会去做的? 直到,那个周末,她逛街累了,恰巧到了旧家楼下,便想上去歇一会儿,却不愿让张震觉得自己的到来是别有他意,遂在楼下花坛坐了,给他短信:我在旧家附近逛街呢,呆会我上去坐一会可好? 张震很快就回了,说:欢迎夫人前来小憩。 沈小婷正待向上走,却见一个女子行色匆匆地下楼来,沈小婷就愣住了。那张面容,即使是过十年二十年她都是不会忘却的,当年来这座城市,就是为了从她手里抢回张震。 望着她拖着长长的疲惫与悲伤的背影,沈小婷痴了傻了一样呆坐在花坛上。 直到,张震短信来问到哪里了,才猛然醒悟,翘动了迟钝的指一下下按去:算了,我还是回家吧。 去看什么呢?去看一个被收拾得看不出任何痕迹的欢场?去嗅那些残存的气息折磨自己? 哭过之后,倚在门上的沈小婷终于明白:原来,时间并不是忘记一个人的良药,机缘合适,那些旧情陈爱便如春风中的野草,浩浩荡荡地生长起来。 是夜,张震回到家里,发现沈小婷还没睡,她直直地望着他的脸,让他片刻不得逃脱。与她目光相撞,张震便笑,沈小婷幽幽道:“我那么爱你。” 张震摸摸她的脸,仿佛爱怜无限,可,沈小婷知道,那只是表演而已。 在他的表演里沈小婷忽然地悲哀,原先设计的那些不动声色的拯救,竟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实施的缺口。 郁郁寡欢里,沈小婷渐渐消瘦,单薄若纸,胸口时常传来隐疼,时常捂了,眼瞅张震,看他眼里,是否有怜惜与关爱滋生。 张震看在眼里,拖她去医院,她不肯,若是身体的病弱能招来他的怜惜,让他不忍舍弃,身体的疼,又算得了什么? 可,疼是越来越剧烈了,张震拖着她去了医院。 化验,CT,手术……张震说,她得了胆结石。住院期间,张震忙里忙外,午夜里,她朦胧睡去时,张震蹑手蹑脚,在走廊里说话。她的泪刷地便落下来,更多时候,便是假寐了,想从片言只语里,知道张震爱那女子究竟有多深。 张震每次到走廊打电话前,都会轻声叫她:“小婷,小婷……”见她不应,才放心出去。 关于张震与那女子的爱情深度,没从话语里听出,却听得他低声叹息道:“她剩下的时日不多了,这段时间,我想好好陪她。” 沈小婷的心不停地下坠下坠,好似,眼看着自己滑进无底的深渊,周遭却连根稻草都没得抓,怪不得,手术前后,他不肯多说病情的事。 沈小婷一颗灼灼为爱挣扎燃烧的心,就灰下去,原来,自己得的并不是胆结石。 出院后的第一天,沈小婷问张震:“从我破釜沉舟地千里迢迢来找你,你就该知道我是坚强的,告诉我真话,究竟,我得的是什么病?” 张震轻松道:“胆结石啊。” 尽管他语气轻松,沈小婷还是能看出,那是故作的轻松。沈小婷笑了笑,知道再问他,或是去问医生,都不会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干脆,买回一些关于癌症的书,对照自己的身体症状。 被张震看见了,便是一顿骂:“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就怀疑自己得了绝症呢?” 沈小婷不语,愈发地悲哀起来。久了张震亦不肯再说什么,直接拉她去看心理医生,当医生说她患上了抑郁症时,沈小婷苦笑了一下,想必,又是张震早就约好了的,一道用善良的谎言欺骗自己这个将死之人,遂拒绝了心理治疗。张震倒也不气馁,时常带回一些心理治疗的录音带,放给她听。 从医院回来后,张震把家里的一个橱子上了锁,开橱子时都要趁她不在。 沈小婷也曾好奇地撬开了那扇橱子,里面全是关于癌症症状和治疗方面的书,便想起他时常循循诱导般地问自己,有什么愿望,她若说了,第二天这个愿望就会变成现实。这是一个良心未泯的人对将死者的善良,她怎会傻到连这点都不知道? 沈小婷被无边的绝望包围。是的,她知道她的爱情生了病,她想过挽救,并在努力,可,连身体都患上了致命的绝症,生命都将消失,爱情也就成了身外物,这拯救还有什么意义? 她日复一日地闷在家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听录音,做治疗。说真的,这时她已不再恨张震的背叛,倒是觉得他很善良,对一个生命所剩不多的人来讲,忠贞和背叛两者的意义,都不是太大了。 但他竭力救她。反倒,让她有了些感恩。 时常,她会觉得自己的活,是没了尊严的苟延残喘,是用绝症在挽留张震的心,这样的爱情,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怜悯罢了。 一个月后,沈小婷卧轨自杀,在她初到这座城市,敲打着钢轨等张震来接她的地方。 张震悄悄办完了沈小婷的后事,再过半年,他娶了新欢。事情,似乎就这么了了,他和新妻过得平静如意。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风平浪静。 可,突然,有那么一天,他的新妻接了个电话,是位心理医生打来的,他张口就问:沈女士,我是做一下回访,你已经好了么? 新妻愣了一下,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做答,只轻微地咳了一下,琢磨该如何说自己不是沈小婷。 那边继续说:我一直担心你会继续听那些录音带,请你一定相信我,扔掉它们。那些录音带对你的抑郁症起不到任何治疗作用,它是一些有精神催眠作用的暗喻,会让你越来越倾向于自杀的。 新妻哦了一声,说:沈小婷已经死了,您是哪位? 那端沉寂了许久,才说:我是她的心理医生。您是她什么人?她是怎样死的? 新妻踟躇片刻,说:我是她妹妹,半年前,她卧轨自杀。 心理医生叹了口气:她肯定是没听我的话,在继续听那些录音带。 新妻恍惚着,想继续问点什么,那边,已挂断了。 新妻愣怔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然后疯了一样地在家翻沈小婷的遗物,那些录音带没了。 最后,她突然想起张震说过,沈小婷喜欢在网上打发寂寞。 便在网上搜了她的名字。 叫沈小婷的人很多,可,她终还是找到了她想找的沈小婷,而且,是沈小婷的博客。 9月10日 张震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了,他说我没得绝症,而是得了抑郁症。可是,他不知,我听见了走廊上他说我时日不多的话。 9月12日 我去书店买回了一堆关于癌症的书,我的症状确实和癌症有点相似之处,我哭了。我曾试图挽救和张震的爱情,就如当年一样,可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挽救回来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 9月13日 因为我拒绝心理治疗,张震给我带回了一些旋律怪异的磁带,告诉我听它们能治疗我的抑郁症,我听了。可为什么越听越绝望呢?每次听它们时,我就不再恐惧死亡,甚至觉得死亡是件美好而轻松的事………… 9月20日 现在,我中毒了,每天都要听张震带回的磁带。听的时候,我的心就会充满了死亡的安详,没有这些音乐,我的心就会陷入狂躁。我担心,总有一天,我会在这安详的音乐中选择死亡…… 9月30日 虽然听心理治疗磁带会让我安静片刻,可是,我还是很怕它们,我开始怀疑它们的作用。我带着其中两盘,去看心理医生了。医生听了磁带,问,是谁给我的。我说了,他沉默了很久,说:以后别再听了。 我离开时,他追出来,说:“如果可能,你离婚好么?”我说不,他问为什么? 我说:我宁肯去死,也不离。 他说:所以他给你听这些带子。 10月8日 我再也没听那些带子,一个人去了医院,做体检。果然,我得的,只是胆结石而已,我拿着足够证明我健康的病例,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哭了。忽然明白了处事缜密的张震,在我住院时,为什么会在走廊打电话,为什么会在出去打电话之前叫着我的名字试探我睡着了没有,原来,这都是故意的。他知道我睡觉警醒,即使我睡着了,被他一叫也会朦胧醒来,他在走廊里的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让我以为,自己真的患了绝症。他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先失去对生的渴望,然后,再利用我的怀疑说我患上了抑郁症,然后顺理成章地给我听暗示死亡的磁带………… 10月12日 每天回来,张震还在问我听磁带了没有,并一再说睡觉前听一听是有好处的。其实,他看低我了,心理暗示,只对那些意志薄弱心理脆弱的人作用明显,而我,是坚忍而自信的,不然,8年前,我就不会千里迢迢跑过来追他。每当他劝我听磁带时,我专注地看着他,一直看得他别过脸去,我会从背后抱着他说:“我爱你,一生一世。”他说我也爱你。 可,在深夜里,我常常哭泣着醒来,这个我爱的男子,已经恨不能我死。他被我的哭声弄醒,虚伪地拥抱我,他以为,我的心在磁带的暗示作用下,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 10月15日 心理暗示磁带迟迟不见效果,张震已经失去耐性。时常的,我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寒气。今天晚上,他说:下个月我休假,我们一起去玩滑翔吧。 我说好啊,然后看着他问:是那种情侣滑翔机么?他说当然。 我就笑:我怕呢,万一我不小心掉下来,会不会死呢? 他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飞快地捂上我的嘴:不准乌鸦嘴。 我的脸笑了,心哭了。我知道张震等不及了,只有被人击中了内心隐秘的人,脸才会寒住了般地僵住。下个月,当滑翔机飞到最高处,张震将会大声惊叫着,却无能为力地看着我飘摇而下,这是他为我设计的宿命。 10月18日 爱就是我的命。现在爱却没了,张震就这样一点点地按灭了我对生的欲望。而我,在将死之前,多么想为张震做一点什么,让他感念终生。所以,还是让他认为自己是成功的,他的阴谋并没有被我窥破,所以,我去拜访了那个叫贝可的心理医生,告诉了她我真实的名字和地址,这样,让她作为我自杀的间接证人。张震永远不会知道,我是那么爱他,爱得不肯让他为我的死承担一点责任,我不要他因为不爱我而成为杀人犯。 张震,我爱你,爱得无以复加,如果我的死是你的心愿,我还有什么选择? 这一切都将伴随着我的死亡而成为遗失在网络中的秘密…… 新妻呆呆地看这些日记,哭了,再美的爱情,如果掺杂了死亡,也将终生被恶梦缠绕。这份失而复得的爱,竟是背负了一条人命的!她忽然觉得背后很冷,她拼命地回忆,是的,她从未在深夜里接到过张震的电话,他也从未在电话里对她说沈小婷患了绝症。想来,那些电话,都是他的手段,一个人对着无人接听的手机在讲话,为的,只是让沈小婷听见,然后,让沈小婷在假想中一步步走向绝望。 因为他懂得,在这世上,能置人于绝地的,不只有利器,还有爱。张震终是利用了沈小婷的爱,杀死了她,因为,她那么爱他,嗜爱如命。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这个家,没关电脑,屏幕停留在沈小婷的死亡日记上。 她知道,张震快回来了,看见这些日记后,他会怎样呢? 她不知道。 一周后,她从报上看到,在沈小婷自杀的铁道口,又有人卧轨自杀,死者的脑袋被疾驶而过的火车撞成了粉齑,没人知道他死亡前的表情。只是,他苍白而冰冷的双手,合着一张照片,搭在胸前,照片上的女子,是沈小婷,在樱花树下,笑得灿如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