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十年


转眼间就在这个與我如此亲密无间的南方漂流十余年了,寄居在这个喧嚣，繁忙的南方小城一隅,一间十几平方的出租房成了我的”家”，而那个远远的承载了我二十几年的喜怒悲欢的家或家乡成了我一年访问一两次的”旅馆”，那’旅馆’里的一男一女两个老头,总是永远责无旁贷地笑容可掬和义无反顾地一脸仁慈,最会做我爱吃的一两手小菜,唠叨我曾经习以为常的而现在最想最爱听的里短家长．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大半是为生活,小小半是为理想而来到这个人声喧嚣的南方.我重复了大多数人必须的重复:比如频繁地被人炒和频繁炒别人,比如频繁地租房和退房;重复到除了广东话之外,我甚至开始熟悉这个我拥有出租房的地方,比如它图书馆和肯德鸡的位置;比如13路公車上扒手的面孔;比如哪家超市的盐焗鸡爪女朋友最爱吃,比如在过小城的哪条街时应该放开女朋友的手,以免那些卖玫瑰花的小女孩抱住纤细而不性感的大腿纠缠着不放叫叔叔买花;甚至是上下班路上日日交臂而过的行人,我们都已经开始彼此陌生地定期相遇在某个路口,像是觅食的鱼,相互虽从不曾言语,但彼此的呼吸卻早已熟悉.

工廠的日子如按固定規格製作的螺釘一般沒有個性.工廠里的少男少女老男老女人穿上工衣,亦如按通用標準批量生產包裝陳列在貨架上的商品相差無幾,不同的人相同的臉譜,相同的生活軌跡,批量生產的艱親批量生產的鄉愁批量生產的老板的苛刻批量生產的廉價的青春一逝永不回頭;雷同得像各個城市的霓虹, 雷同得像修剪過的道旁樹, 雷同得像肯德基和沃爾瑪在各地的邊鎖店.

除了對第一家工廠認識的人記憶猶新之外,隨之接踵而來的邂逅,遭遇了一撥人又一撥人,從陌生到熟悉,爾后從熟悉到陌生,周而復始;再好的朋友,分手之后大都會音訊杳無,相識和遺忘的速度比电话卡一样频繁.工作是換得越來越頻繁了,人是認得越來越多了,朋友卻是越來越少了;錢是拿得越來越多了,快樂是越來越少了.我的腦子里開始充斥太多的營生的玩藝,比如許國璋英語新概念英語瘋狂英語;比如這種那種資格證書; 比如這種那種培訓;比如加班周末上各种类型的培训班;奋斗多年，想有辆自已的车，有间自已的房，比如想把年迈的父母接过来待在自已的身边尽尽孝心……

一年回家訪問一兩次,父母當然是老了,須發自然是白了,牙齒自然是沒以前齊整了,腿腳自然沒以前利落了.母親還是愛嘮叨,誰家的老頭子過世了, 誰家的老人大病一場死里逃生,誰家生了兒添了女,誰家買了新車買了新房…有點恍然,小時念諸如”小少離家老大,回鄉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時,無論老師多麼精辟絕倫的講解,都從未有如今天的我親身體會演譯的這樣淋漓盡致,浹髓淪肌.每年是想回家怕回家,人多車擠車貴不說,三姑六婆外甥侄兒男女總要買點禮物吧,給點壓歲錢吧,買套衣服吧……人情上下免不了是要打点打点的， 用我們最為燦爛和珍貴的青春兌換的紙幣,似乎往往比我們青春更易流逝;就在不經意的唏嚧間,一年的積蓄恐怕所剩無幾了. 唉,回也難,不回也難。

最怕给家里打电话了。
开始的开始，老头子说，找到了工作了吗？不好就回来吧。
开始，老头子说，不小了，该找一个了。
后来，老头子说，不小了，该要一个了。、
后来的后来，老头子说，孩子可以跑了。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老头子说，几时回来？电话那边远远的，近呼叹息，在家搞点事算了，孩子大了，调皮，我们也管不住了，人老了，不作用了……梁园虽好，终非故里……其实，他们不说我也知道也明了，怕只怕子欲养而亲不待。眼晴照例有些濡湿了，嘴里照例是应酬得无衣无缝，好，好，好，好……今年过年一定回家，注意身体呵，注意身体。

乡愁啊，乡愁到如今是一通长长的电话―――我在电话的这头，父母孩子在电话的那头。

一路上常常想,或許有一天實在是累了, 傷了,殘了,缺了,老了,朽了,跑不動了,不想再漂泊了,那就回吧,回家吧,那里是我的家,那里是生我養我的地方;那里有我們的父母，有我儿时住过的老屋…但是’家’是’家’嗎,因我不再熟悉兒時小河是否仍游魚可數了, 我不再熟悉經過家門口的公車上的司機了, 我不再熟悉經過家門口對面的雜貨店的老板了，多年不见，偶尔邂逅的的朋友也开始叫我的名字了……我还是我吗？

弹指间, 那个当年决然毅然必然要被离弃的故土却是如此的遥远不可及的亲切而陌生, 一如童年一如初恋一如那青春易逝的容颜;而那个当年决然毅然必然背井離鄉的我,多年前在长途客车上的多年之前的回首凝眸,依旧痛楚而清晰;还有那盏起起伏伏,错错落落的孤獨無告的月儿如影随形地装饰在我离家前夜的车窗,在多年以后的今天依旧懸掛在某個可以將我的心照徹的位置,依舊凄美而让人动容.

近鄉--情怯;遠鄉—只恐怕,只恐怕是情更怯吶.


歸去吧,我有一千個理由; 留下吧,我也有一千個理由.

田园将芜胡不归？我无语默然，亦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