瀋陽秋天的故事[flyingtime版]

对于沈阳的秋天，我似乎早就没了印象，因为我离开这里的时间太长了。
　　我是大学二年级退学去的欧洲，一晃儿就四年了，现在趁着假期跑回来，连东北话都不会说了，一张嘴就是京片子，弄得我们高中同学听见我说话就想扁我。其实这也不能怪我，我在北京连滚带爬地呆了两年，又在欧洲跟若干个北京痞子混了四年，我还敢操着一口北京话大摇大摆回东北，我容易么我？
　　听见我说北京话唯一不腻歪的就是李靖了。我老说他这名字跟托塔李天王似的，还问他他们家三太子哪儿去了，风火轮儿能不能借我踩两天，省得我买机票了。李靖也是一北京痞子，只不过是个西服革履的文痞罢了。我是老早以前在北京念书的时候认识的他，现在这家伙在东北跑业务，还极其不要脸地声称自己是沈阳人。
　　我回国头一天就拨通了李靖的电话，捏着嗓子说：“请问是李靖先生么？”
　　李靖一听是女的，来了精神，立码倍儿有礼貌地回答：“是，是，您哪位呀？”
　　我说：“我是您的忠实读者呀，您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见一面呀。”
　　李靖顿了三四秒钟，在电话那头大喊：“刘小文儿你丫跟我装什么大瓣儿蒜呐？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放开了刚才捏着的嗓子，慵懒了语气，爱理不理地说：“刚进屋就给你打电话了，跟哪儿呐？什么时候有时间赶紧出来，欠我一百多顿饭还不自觉自愿贡献银子，还说我装大瓣儿蒜，没劲了吧你？”
　　“我现在跟抚顺呐，明儿下午我过来给你接风，咱俩哪儿见？”
　　“南站那纪念碑底下――这几年我可没怎么变样儿啊，你就在人堆儿里找那最高的，我就在人堆儿里逮那最胖的，准没错儿。”
　　李靖跟我嘻嘻哈哈了若干分钟之后挂了电话，我从箱子里拽出了给他买的BOSS衬衣，塞进了书包里。
　　我还记得我跟李靖刚认识的情景，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历历在目。
　　那是大一那年冬天吧，我从西直门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往回骑车，走到北交大门口的时候，从交大门里头没命地冲出来一辆自行车，咣当就把我撞趴下了，栗子撒了一地，我那个心疼啊，十块钱呐那可是。我坐在地上抬头拿眼斜愣撞我的那人，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圆圆的脸和一脸惊惶失措的神态，“你没事儿吧？我这儿着急出去，没看见你，真对不起真对不起！”他一个劲儿给我赔礼道歉，还要拉我起来看看我有没有受伤，我一甩手，说了一句据说令李靖至今仍肃然起敬的话――“赶紧把那栗子给我捡回来，刚买的一口没吃呐！”
　　就这么着，我和李靖认识了，知道了他是北交大学电的，比我高一届，正在水深火热义无反顾地谈着一场惊天动地风花雪月的恋爱。
　　扯哪儿去了？我这人一怀旧就没完没了，挺腻歪人的，还是接茬儿说我俩见面的事儿吧。
　　我是下午四点到的南站，老远就看见一穿着黑夹克的胖子扬着一盒子什么东西冲我笑，我迎过去，拍了拍李靖的肚子，“行啊你，这几年跟着谁腐败了？年纪轻轻这么大肚子，知道的你是跑业务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成天海吃海喝的高干呐！”
　　李靖还是瞅着我嘿嘿傻笑，塞给我刚才他冲我扬那盒子，是一盒“兰蔻”化妆品。我没客气，接过来就塞包里了，连句“谢谢”都懒得跟他说。可是说心里话，我想李靖了，真想了。从我发现他才华横溢那天开始，我就特爱看他的侧脸，因为他鼻梁又高又直，还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从侧面看着他，他眨眼睛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好看极了。我从来没告诉李靖我爱看他的侧脸，所以，我也没打算告诉他，这四年除了我爹妈，我最最想念的，就是他。
　　“上哪儿啊？”我跟着李靖绕过了南站站前广场山无数个民工，拽着他的袖子过马路。
　　李靖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关上车门的功夫冲我和司机同时宣布：“辽展旁边儿那避风塘总店儿。”
　　“多少个避风塘啊？干嘛非得上辽展啊？”我抽出了那件BOSS衬衫甩给李靖，“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啊，凑合穿吧。”
　　李靖拿着那衬衣端详了一秒钟，扭过头跟我说：“正好今儿几个网友说要聚一聚，我说我带一人过去。”
　　李靖跟我一说，就是我们俩常混的一网站，他说那几个名字我全知道，互相也认识，倒是挺有兴趣见见的。这要是搁在以前，我肯定不乐意了――好不容易见一次，还叫上一堆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干嘛呀？可现在我不了，也可能我长大了吧，我知道好些没希望的事儿也只能一辈子埋在心里了。
　　到了避风塘，里头大家伙儿约好的桌子一圈儿已经坐了一大堆人，见着李靖，全都站起来打招呼，接着又都看我，李靖一句话就让我没办法再沉住气，当场变了脸色，也当场酸了心。
　　李靖对着那将近二十个人说：“这就是写《错爱》那位“蚊子”，我表妹。”
李靖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宣布我是他的表妹，弄得我措手不及，我愕然望着李靖并正打算把目光里的呆傻情绪换成哀怨的时候，有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站起来朝我一伸手说：“你就是蚊子啊？久仰久仰，你那小说啥时候写完呐？我看得直睡不着觉！”
　　李靖一把勾过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我妹厉害吧？跟你说，我是她经纪人，想当Fans得交会员费啊，不能白崇拜！”
　　李靖一口一个“我妹”，我听得心里针扎似的难受，我曾经是那么渴望李靖的那条现在揽着我肩膀的胖手臂，可现在我讨厌了，因为他搂着的不是一个傻乎乎想了他四年的女孩子，而是他妹妹。我不乐意当他妹妹，死也不乐意！
　　在场的一位网名是“流水光阴”的漂亮姐儿狠狠白了李靖一眼，“是不是你亲妹妹呀？又是搁哪儿蹭的吧？”我认识这女孩，当初曾经狂热地追求过李靖，还曾经被李靖拉进了QQ的黑名单里。
　　“多新鲜呐，我管她妈叫老姨，你说是不是亲表妹？”李靖扭头对他身后的服务员说：“麻烦您咖啡加糖加奶，给我四杯。”
　　我一下拨拉开李靖还搭在我肩膀头儿的那只手，极为不悦地嘟囔：“浇高梁也没有你这样儿的，干嘛一下喝四杯呀？！”
　　“困了，真困了，昨儿写小说儿写到下半夜四点。”李靖一口一杯，半分钟之内解决了四杯咖啡，又扭头对身后那小服务员说：“麻烦您再给我来四个。”
　　以前我不知道李靖爱喝咖啡，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么小资一习惯。上大学那会儿李靖打完篮球，渴了就是一顿自来水啊，现在也出息了，学会喝咖啡了，还得加糖加奶！看把他拽的，跟什么似的。我看着李靖又是一口一杯喝完了刚送上来的四杯咖啡，忽然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李靖当初取了个网名，叫什么“青天白日大花卷”，后来又改成“飞沙走石”，他所有的网友都管他叫“沙沙”，每次我听见都掉一地的鸡皮疙瘩。这会儿那位流水光阴小姐就叫开了，“沙沙，你说请大家伙儿唱歌儿，啥时候啊？老说不兑现，烦人！”
　　李靖一听这话立码精神百倍地说：“行啊，今儿晚上咱就去，你们说吧，是创声还是麦乐迪儿？”转手他又一把勾住了我的肩膀，极其令我腻歪地说：“我这妹妹，唱歌儿唱得可好了，要不是陈慧娴先把那《千千阙歌》唱红了，她一准儿能唱出名堂来。”
　　李靖一说这话，我心里无缘无故地疼了起来。
　　其实也不能说是无缘无故。当年我临出国之前，请了一帮朋友在“咿呀呀”唱歌，我唱的就是这首《千千阙歌》。李靖肯定不明白，我之所以唱得好，是因为我投入了感情，而我之所以投入了感情，是因为我无可就药地喜欢上了这个基本上毫无希望成为我男朋友的大男孩。
　　那天，我知道了什么是心痛，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心痛。还好那包房灯光昏暗，要不然李靖铁定能看见我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我记得那天我唱到“何年何月才又和今宵一样”还有“因不知哪天再共你唱”的时候，我哽咽着唱不出来，于是我一个劲儿地咳嗽，一个劲儿地喝水，所有人都以为我感冒了或者喊得太多，谁也没在意。
　　李靖那时候念大三，特意从北京坐火车来沈阳送我，他临回北京之前，我使劲儿掐着自己的大腿才忍住没冲上去抱住他告诉他我喜欢他。我记得那天我哭了，我还记得那天我盼着日本人再像“九•一八”似的把铁路炸了，李靖就回不了北京了。
　　可是李靖还是回北京了，特顺利。我临上飞机那天死活没让李靖来送我，我说他要是来送我我就跟他断交，他至今不明白是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他，一旦他出现在机场，我就再也没有逃离的勇气。
　　“想什么呢嘿？”李靖一摁我的肩膀，我才回过神儿来，“去不去啊你？”
　　一架相机的闪光灯在我眼前闪了一下，有人喊着说，社区两大文人的兄妹合影闪亮登场，我迷迷糊糊地想，这还是我和李靖第一次合影。
　　李靖不再理我，抢过数码相机看照片，一边大叫：“把我拍胖了拍丑了，你小子是不是不想活了？”
　　“不是把你妹拍得挺漂亮么？”
　　李靖嘿嘿一乐，“嗯，对，没错儿！”
　　我坐在李靖的侧面，看着他笑着，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眼睛里在一瞬间漫了水水的泪。